按:笔者开始学习民俗学后,第一个感兴趣的论题便是兔子形象,或者说是一些动物形象,在神话与民间传说中的形成。提到兔子,人们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嫦娥奔月神话中的玉兔。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韩国,其民间传说中亦有月兔,这是不足为奇的。然而笔者查阅世界神话,发现许多被认为与古中国文明无甚联系的文明中,也存在着将兔子和月亮相关联的神话,认为兔子是一种“月亮上的动物”,例如阿兹特克神话、古埃及神话、凯尔特神话等,这些在正文中会稍作展开。没有证据证明这些神话同源,尽管一些学者认为东亚的月兔神话传说全部起源于佛教的《兔王本生》,但这也无法解释世界范围内兔子神话形象类同的原因。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神话既不是骗子的谎话,也不是无谓的想象的产物”,那么多民族都有关于兔子与月亮的神话,至少意味着兔子与月亮有着某种关联。关于这一命题,最常见的解释是:月亮上的阴影形状像一只兔子。笔者认为这种理解是荒诞的,首先,笔者从未能从月面阴影中看出一个兔子的形象。读者当然可以批判称这是笔者缺乏想象力的缘故,但要说那么多民族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月影看成兔子,这一形象还比较复杂的动物,则是难以让人信服的。笔者在北京大学学习民俗时曾向教授请教过这一问题,他也认为,如果说一些民族都将月影看成树影这类不规则的形状(一种“月上桂树”传说起源的解释),还值得商榷中国兔子是什么意思,但要都看成兔子是决计不可能的。因此,本文希望摈弃这种肤浅的论调,另谋出路,探寻兔形象在神话中的真实内涵。
本文是笔者在香港大学学习“宗教学导论”时的期末论文基础上增补而成。笔者学识浅陋,不敢妄论世界范围内的兔神话,唯选择本人较熟悉的中国神话、日本神话进行讨论。本文观点仅是一家之言,许多考证并不详实,原论文教授的评分亦不甚佳,故希望与读者探讨。笔者但愧知识短浅,诚恐贻笑大方。
月岡芳年《月百姿》:《玉兔、孙悟空》
中国本土宗教与神道教的兔形象比较
兔子是一种人们熟悉的动物。在中国,捕猎与驯养兔子的历史可追溯到商朝,而“兔”字在甲骨文中就已有出现。在日本,也有日本大耳兔这一本土兔种。
悠久的驯养历史催生了相应的文化。例如兔子是中国十二生肖中的一支,这一形象也同样传播到了日本。许多民间故事与文学作品中也经常出现兔子这一形象,例如《诗经•王风•兔爰》中有“有兔爰爰,雉离于罗”的诗句;日本十一世纪的民间故事集《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叙兔子投火供佛的故事,这则故事的原型是佛教经典《兔王本生》,主要内容是:“过去有兔,行菩萨行。天帝试之,索肉欲食。舍身火中。天帝愍之,取其焦兔,置于月内,令众生瞻之,知是菩萨行慈之身”(南宋志磐《佛祖统纪》),但在传入日本以后,成为了广为人知的民间故事。在民间故事中,兔子时常以敏捷、善良的形象出现。
兔子的形象同样出现在了中日两国的宗教之中。神道教是日本的本土宗教,是一种以自然崇拜为基础的泛灵论多神信仰。而中国本土宗教这一概念则相对复杂。因为许多中国人(主要指汉族)并不认为自己有宗教信仰,但他们的人生哲学则是佛教、道教、儒教、祖先崇拜等多重信仰的综合体。本文对中国本土宗教的界定主要是指远古时期的日月神信仰、氏族领袖与文化英雄信仰,以及早期的道教。需要指出的是,早期道教神话的形成过程不乏对前两者的取材和借鉴。
另外,在世界上许多主要宗教中都能找到兔子这一形象中国兔子是什么意思,例如基督教中的复活节兔,或是之前提到的佛教中的《佛说兔王经》等,而在阿兹特克、古埃及等地的原始宗教神话中也有兔子形象的出现。例如阿兹特克神话中提到:“众神不小心造了两个太阳,于是一位神捡起一只兔子,把它扔进了第二轮太阳中,以降低其亮度,后来它成为月亮。人们可以在它的脸上看到一只兔子的轮廓。”在阿兹特克人的日历上,兔子是二十日象征中的第八个,代表着好运气。古埃及神话中,此外,兔子因其善于挖掘,被认为通晓神秘知识,成为了炼金术的象征。
《新西班牙诸物志》,即《佛罗伦萨手抄本》。第7册:太阳、月亮、星星和纪年。此页记录了前述的有关“月亮上兔子的来历”的阿兹特克神话
“Hare that kills a snake”, ancient Egyptian mural
兔子是奥西里斯的化身之一。奥西里斯战胜大蛇时即是以兔的姿态
“I easily climbed the steep slope” Hare (Engraving), 1702
兔子因擅长挖掘而被认为通晓神秘知识。此外,三只耳朵相连的兔子是三位一体的象征,同时也是生命之轮的象征
本文主要比较中日两国的神话中兔子的形象,而它们的一大特征是拟人化,即“兔如人立”。在神话中,兔子与治愈能力相关,同时也被视作缘结神,而对兔子的崇拜也与月亮崇拜与女神崇拜有关。本文着重分析两个神话故事:日本的因幡之素兔(因幡の白兎)与中国的月兔神话。
一、神话文本
1、因幡之素兔(出自《古事记》、《日本书纪》)
大国主神有许多兄弟,总称八十神。众兄弟为了向因幡国(今鸟取县)的八上姬求婚,命大国主神当随从,背负行李。一行人来到气多岬,遇到一只受伤的素兔赤裸着趴在地上。
八十神看到兔子后,就让它自己去海水里清洗身体,然后再上山去吹海风,称这样就可以治好伤。兔子依言而行,结果浑身疼得更厉害了。
随后抵达的大国主神也看到了素兔,问它受伤的原因。素兔回答说,兔子们本住在淤岐岛,想要回本土,但没有办法渡海。于是它们就欺骗鳄鱼,称想要和鳄鱼一族比谁的数量多。它们让鳄鱼族在海中排成一列,一直排到气多岬,然后自己挨个跳上它们的背,这样就可以比较数量了。鳄鱼照做,白兔们就这样过了海。可是在离海岸还有一步时,素兔十分兴奋,脱口而出“你们被骗了”。鳄鱼大怒之下,把素兔剥成全裸。
大国主听后,就让它去泉水里清洗身体,然后再用香蒲花粉搽在身上。兔子依言,浑身伤口愈合了。素兔为了报恩,向大国主神预言:“八十神会求婚失败,而你会赢得八上姬的芳心。”
神話「因幡の白うさぎ」絵本
2、月兔神话
嫦娥是后羿的妻子,后羿从西王母处请来不死药后,嫦娥服下,羽化奔月。嫦娥一人在月上十分孤单,西王母便派一只白兔到月亮上与她作伴。那白兔就在月上捣药。
西汉刘安记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托与姮娥。逢蒙往而窃之,窃之不成,欲加害姮娥。娥无以为计,吞不死药以升天。然不忍离羿而去,滞留月宫。广寒寂寥,怅然有丧,无以继之,遂催吴刚伐桂,玉兔捣药,欲配飞升之药,重回人间焉。”
Gustave Schlegel – “Lunar Hare: Chinese Uranology”, 1875
二、治愈之神
在这两个神话之中,白兔都与治愈能力有关。在因幡(今日本鸟取县),有一座白兔神社,即供奉着因幡的白兔神。因幡被认为是日本医药学的发源地,而白兔神也被供奉为治疗皮肤病的神明。现在,白兔神社也会为人与动物举行各种治疗、祈求健康的仪式。这一信仰的来源即为上述的因幡的素兔神话,因为之中素兔用花粉治疗了自己的皮肤病。值得一提的是,为素兔提出建议的大国主神,除却被尊为文明神、农耕神之外,同样也被供奉为医疗神。
类似的,在中国神话中,兔子也与医药有关,甚至被认为是不老药的制作者。《汉乐府·董逃行》中有“白兔长跪捣药虾蟆丸,奉上陛下一玉盘,服此药可得神仙”,是最早的兔神话文本;晋代傅玄亦在《拟天问》中写道“月中何有?白兔捣药”。东汉以后的壁画中,白兔就时常以捣药的形象出现,这在之后成为了道教中的经典形象。明朝时期,从月兔神话中又衍生出了兔儿爷信仰。相传北京曾发生一场瘟疫,月兔可怜城中人,便下到人间来帮助他们。如今,兔儿爷主要被儿童所祭祀,并被视作是儿童健康的保护神。
对于这些现象,人类学角度的解释有:兔可以被制成药物;对兔类的崇拜实际上是对远古医药氏族崇拜的隐喻。关于神话成因的分析,将在后文展开。
日本鸟取县鸟取市的白兔神社
三、缘结神与爱情神
因幡的素兔预言了大国主神和八上姬的婚姻,因而被视作缘结神。如今,许多人也会去白兔神社祈求姻缘。在中国,月兔虽然本身并非缘结神,但月下老人、月光菩萨等姻缘神也都与月亮有关。不过,袁枚的《子不语》第十九卷中记载了清朝时期的“兔儿神”信仰,相传是同性恋的保护神,原文如下:
国初御史某,年少科第,巡按福建。有胡天保者,爱其貌美,每升舆坐堂,必伺而睨之。巡按心以为疑,卒不解其故。胥吏亦不敢言。居无何,巡按巡他邑。胡竟偕往,阴伏厕所窥其臀。巡按愈疑,召问之。初犹不言,加以三木,乃云:“实见大人美貌,心不能忘。明知天上桂,岂为凡鸟所集,然神魂飘荡,不觉无礼至此。”巡按大怒,毙其命于枯木之下。逾月,胡托梦于其里人曰:“我以非礼之心于犯贵人,死固当,然毕竟是一片爱心,一时痴想,与寻常害人者不同。冥间官吏俱笑我,揶揄我,无怒我者。今阴官封我为兔儿神,专司人间男悦男之事,可为我立庙招香火。”
前文提到的白兔神社外的塑像,主题即是“因幡之素兔”的故事。白兔神社不仅是与医疗相关的神社,更被视作是“恋人的圣地”
四、月神崇拜与女神崇拜
素兔和月兔神话都与月神崇拜有关。月兔被认为是嫦娥的伴侣,但在原本的神话中,兔子本身即使月亮的象征。张衡在《灵宪》记载:“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同时,嫦娥奔月后,也不再保持人形。《太平预览》卷九八四引道,“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月为月精。”何为月精?屈原在《天问》中写道,“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系最早对月上有生物的记载。
对“顾菟在腹”一句的解读,成为了近代学者争论之源。以闻一多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月精”指的是蟾蜍,且这反映了中国远古时期的蛙图腾信仰,与生殖崇拜相关。也有其他学者指出,“顾菟”是楚语中“虎”的意思,以此联系西王母信仰(《山海经》记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然而,仍有不少学者坚持认为“菟”即是“兔”,而嫦娥奔月后,即化身月兔。
(明)蒋应镐《山海经绘图全像》
嫦娥奔月虽是汉朝时期的神话传说,但“嫦娥”其实自古有之,即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常羲,乃是生育了月亮的女神。又有学者指出,常羲与羲和(日神)乃是二位一体的母神,而中国古代的信仰原本是日月一体的母神一神论信仰,后来发展为多神论信仰,其中一显著特征就是将一神拆作多神。
因幡的素兔神话或许也与月亮有关。德国学者Klaus Antoni认为,在这则神话中鳄鱼象征着死亡和黑暗,而素兔则象征着月亮。这则神话的本质是在解释月相的阴晴圆缺,或者是月亮“受伤”后“复活”的原因。这有些类似于中国神话“天狗吞月”。当然,这种解释是以“在各文化中兔子都与月亮有关”为前提进行的论述。
Totoya Hokkei(鱼屋北溪,1780-1850)-The rabbit and raven pounding mochi
此外,在这两则神话中,兔子似乎被天然地认为具有女性色彩。兔乃阴精,是“明月之精,视月而生”,而“月者,阴精之宗”,无怪乎兔子总是以女性的形象出现。前文已经提到,兔崇拜的一种解释是是对远古医药氏族的崇拜,而医药氏族多是母系氏族,这或许也与兔子的女性形象有关。在许多壁画中,兔子以在西王母身旁捣药的形象出现,而在其他大量壁画中,西王母身旁捣药的则是仙女。事实上,在汉朝时期,兔子本身就被以大母神的身份进行祭祀,甚至脱离了拜月信仰与西王母崇拜。
然而,反观嫦娥奔月的神话,便可发现:嫦娥的本源是月母神,然而她却被放逐到了月球,且月球一片荒芜。学者龚维英在《女神的失落》一书中提出:这一神灵形象的降格是父系神话取代母系神话的结果,而很显然地,嫦娥奔月的神话是我国进入父系社会后,在原有神话基础上创造出的新神话,反映了社会中女性地位的普遍降低。
类似的,因幡的白兔也是女性。梅原猛在其著作《诸神流窜》中指出,白兔的神源是降生到宇佐(Usa)岛的宗像三女神,她们因而被称作“宇佐神”(Usakami),后成为“兔神”(Usagikami),最后成为白兔。从这个角度看,因幡的素兔神话,实际上反映的是宗像神(女神)落难(梅原猛考证为白村江战役)后被大国主神(男神)拯救的故事,而女神的报恩也成为了宗教权力移交的隐喻。这类隐喻在日本神话中是常见的主题,最广为人知的例子即是大国主神让国。
大国主让国给天孙,作为回报,得以居住在一座高大、壮丽的宫殿中,即出雲大社。这则神话的隐喻色彩显而易见
五、人类学阐释
除了先前提到的医药氏族崇拜以外,许多学者从不同角度,试图解释兔在神话中的这些形象的来源。针对兔与月亮的关系,一些学者将其归因于月面阴影的形状和兔的形状的相似性,但这种说法属于经验之谈,且无法证伪。
“接下来,我们给这幅草稿添加上一些细节”
更令人信服的解释是:兔子的生产周期大约为一个月,即每月一孕。再加之兔子本就很难区分性别,“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古人便认为天下所有兔子都是雌性,又进一步认为兔子受孕是因为看到了月光的缘故。这一解释将兔崇拜背后隐射的月神信仰和女神信仰相互连接,似乎更有可信度。兔子的生育能力十分强大,因而被视作是生殖崇拜的象征,成为“生育神”。正如《世界文化象征辞典》所提到的,兔子最显著的特征并非是其胆怯或敏捷,而是其强大的生殖力,这是一个跨文化的普遍隐喻。而“生育力”是母神崇拜思想中最重要的内容。并且,由此来看,兔子的缘结神地位也仅仅是生育神地位的副产品;同样的,生殖能力的另一种解读即是生命力,这也使得兔子被认为与医药神有关。生殖力也被视为性欲旺盛的象征,而兔子难辨性别,在进入发情期后就会相互舔舐性器官,甚至在同性身上发泄。“兔舐毫而孕”,这或许就是兔神作为同性恋之神的由来。实际上,在“同性恋”、“同志”等词语流行之前,中国人原本就将同性恋者称作“兔子”。
六、结语
在神道教与中国本土宗教的神话中,兔子是女性的象征。对于母神的崇拜也使得兔子与医疗、结缘、生产等方面的信仰相关。而对兔神话起源与发展的研究,也折射了古代社会由父系社会转入母系社会,父系神话转入母系神话的过程。本文仅试图对兔神话进行一个简单的探讨,不求甚解,也存在诸多局限性。例如,有学者指出,野兔和家兔在神话中是两种不同的象征;而一些中国学者也指出,月兔神话起源于月上的奔兔(野兔)神话,后又产生了兔子(家兔)捣药神话,这两个独立的神话互相融合成为了月兔捣药的神话,这反映了由渔猎社会转入农耕社会的改变。事实上,因幡的白兔神话也反映了由沿海渔猎社会转入内陆农耕社会,海神必须迁徙为陆神的转变。
此外,日本与中国在文化方面有着很强的相似性,甚至有一些学者认为,因幡的白兔神话本身就起源于中国神话。此外,季羡林指出,月兔神话或许并非是中国本土神话,而是受印度神话的影响。有关世界各地神话,例如中美洲兔神话起源于中国神话之类的论述也层出不穷。兔神话是一个跨文化、宗教的共同主题,相应的跨文化比较也值得进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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