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表在今年《当代外语研究》第五期的文章,也是根据好几个月前应邀在有关人文经典阅读和教学讨论会的发言写就的,我一直以为,看书未必全是好处,看书而不独立、自由思考更是害人。顺着叔本华的思路,读书有如在自己的脑子里长草,书看得越多,草就越茂盛。如果不独立思考,结果自己脑子里跑的都是别人的马,草都让他们吃了,自己的思想之马却饿死了。
中国历来崇尚读书,相信开卷有益。如果说读书有害处,那肯定是指读坏书。哲学家叔本华曾写过一篇读书论On reading and books,非常有意思,他的一些观点很能给我们一些启迪。他主张读书一定要读好书,坏书害死人:
…bad books are intellectual poison: they destroy the mind.[1]
所谓好书,他说得很明白,就是那些名满天下、万流景仰的伟人所写的书:
and only read for a limited and definite time exclusively the works of great minds, those who surpass other men of all times and countries, and whom the voice of fame points to as such.[2]
颜真卿曾有劝大家勤奋读书的诗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不过,叔本华到底是生性多疑的哲学家。他对这样三更连五更地如饥似渴、手不释卷的读书却有些保留,所以他用了限定语limited and definite,意在表示,看书不能老看,如果无刻不读书,那人就可能读成傻子了。他有一句名言就说,许多分秒必争的学问人其实都读傻了:
Such, however, is the case with many men of learning:they have read themselves stupid.[3]
读书怎么会读傻呢?叔本华自有高妙的答案:读书貌似智力活动,可实际上读书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思考,是别人替我们把思想的活给干了,我们只是沿着别人的思路,采撷别人的思想果实:
When we read, another person thinks for us: we merely repeat his mental process…[4]
自己不思考而老屁颠地跟着别人思想,那还能不傻?因此叔本华说,读书吃饭一样,需要有足够的时间间隔来消化反思。唯有反思,我们才能消化所读的内容:
it is only by reflection that one can assimilate what has read…[5]
不停地读书,读而不思,结果食而不化,思考能力却读瘫了:
For to read in every spare moment, and to read constantly, is more paralyzing to the mind than constant manuel work…[6]
所谓思考能力瘫痪,指的是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丧失。有些人满腹经纶,但肚子里的货色却都是舶来品,这样的人未必有思辨能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话只是说出了书看多了,下笔顺畅,但从笔尖涌出的思绪未必是自己的,所以杜甫说如有外来神助。叔本华对阅读分析最精彩的、也是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读书是把自己的脑子当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But, in reading, our head is, however, really only the arena of someone else’s thoughts.[7]
为了让自己的思想也有机会上自己脑子里跑跑溜溜,他甚至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就读书而言:the art ofnotreading is highly important.[8]
叔本华当然不反对读书,他只是反对不加思考地读书。不过,叔本华好像也没有说全。他将读书比作吃饭似乎也不太准确。食物入肚,只要有时间,胃会自动消化。可读书却不然。有时就是有了充分思考的时间,我们也未必会在读书时展开独立思考。会不会在读书过程中启动思考,这与时间自然有一定的关系,但更多地却与我们对书本的态度有关。
汉语里有“拜读”一说。《礼·郊特牲》在训“拜”字时说,拜,服也,稽首服之甚也。拜读也就是怀着景仰之心、服顺地去体会书中的含义。怀着景仰之心去读书,我们大概很少会有胆量或念头去质疑书中的观点了。任何与书所提观点不吻合的想法都会被斥为非份之想。在拜读过程中,我们不是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只是虔诚、急切地按着作者的颐指气使,在聚精会神地捕捉作者留下的蛛丝马迹以便走出他所设下的思想迷津。如果领悟不出书中的道理,我们大多会捶胸顿足地指责自己的愚钝,基本不会去怀疑作者的逻辑。因此,在拜读中,我们练就的不是思维能力,而是察言观色的眼力。出于对伟人的敬畏,我们会把自己的思想锁在马厩里,不让它们上场,生怕它们阻挡或干扰了伟人思想的驰骋。由此看来,不停地读书能把人读傻了,读好书也能把人吓傻了。
当然不是所有的书我们都会拜读。有意思的是,有些书,还没开读我们就会嗤之以鼻,而有些书只要听到名字我们就战栗不已、五体投地。这表明其实所谓的好书坏书,大多不是我们自己品读出来的。我们捧在手心的经典,都是他人硬塞给我们的。不加思考的阅读过程(unthinking reading process)其实在开卷以前就开始了。
怎么会这样呢?这里就涉及到什么是经典的问题。一本书怎么会成为经典呢?按叔本华的说法,写好书的人必须是伟人。什么样的人算是伟人呢?萝卜青菜各人喜好,这也不是好判断的事情。叔本华于是换了一种说法:把书作为目的的,这是伟人;把书当成工具的,那是小人:
Pursued by people who liveforscience or poetry, it goes its way earnestly and quietly, but extremely slowly; and it produces in Europe scarcely a dozen works in a century, which, however, arepermanent.The other literature is pursued by people who liveonscience or poetry;i t goes at a gallop amid a great noise and shouting of those taking part, and brings yearly many thousand works into the market.[9]
如果写书时满脑子痴想着赵恒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这个人自然是小人了。问题是:读者怎么判断作者是把书看成终身追求之目的还是把它视作飞黄腾达之器呢?
钱理群换了一个角度来界定经典。他是从书的内容着手。他的表述有点夸张,他把经典捧为“民族精神源泉”,“是人类、民族文明中最美好的精神食粮。[10]” 不过,还是老问题,我们怎么知道这书因传递精神源泉而成为经典呢?我们这里自然没有时间去探讨经典产生和流传的过程。我是福柯理论的追随者,一谈到权势与真理的关系,我的脑子就成了他的跑马场。他认为,真理(或者我们这里指的经典)是社会权势运作的产物。每个社会都有占上风的话语解释体系,符合其精神的话语会被接纳,被判定为真理,与之冲突的则被其抛进历史的垃圾箱。每个社会都有专门的话语机构和人员来做这些事情。批评家就是其中的干将。批评家对于话语有鲁迅所谓的“操生杀之权。”[11]
按福柯的理论,什么是经典?答案非常简单:经典就是社会占主导地位的话语体制所认可、所推崇的书籍。如此看来,经典的界定会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社会不断发展变化,皇帝轮流做,占主导的话语体制也会发生更替。昨日的经典到了今天未必能是好书。这样的事情历史还真记载了不少。据说西汉初年,汉高祖对孔子的学说兴趣不大,儒学被严重忽视。到了汉武帝,出于非学术的需要,孔子之说被视为能实现思想大一统的利器。在学者董仲舒的鼓噪下,中国开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家经典构建过程。这种事情在西方也比比皆是。现在成为美国文学经典的《嘉莉妹妹》出版时费尽周折,出版后也被评论界口诛笔伐,当时的学界几乎一致认为该书文学价值低廉、道德败坏,甚至有学者称该书的出版是美国文学的耻辱。现在被称公认为伟大作家的德莱塞几乎因此崩溃。美国有部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飘》从1939年上映起好评不断,得了10个奥斯卡奖,几乎是地位无法撼动的经典佳作。人们喜欢该书和该电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在描写人物和种族关系时所体现的high sensitivity。不过2017年的今天,时移俗易,《纽约时报》报道说,该电影最近被美国剧院下架了,原因竟然是insensitive content。
这样议论经典很是大逆不道,iconoclastic。我不能完全同意陈独秀曾发表的偶像破坏议论,那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倘若本来是件无用的东西,只因人人尊重他,崇拜他,才算得有用,这班骗人的偶像倘不破坏,岂不教人永远上当么?[12]
作品能被捧为经典,它本身一定有其高明之处。至少大凡经典,往往都不能一目了然。或者我们以为一览无遗,但批评家却可以挖地三尺掘出个金元宝来。一眼望穿的,大都成不了经典。如美国诗人Longfellow的诗歌就很难被学界放入经典的殿堂。他的诗歌朗朗上口,栩栩如生,但话说得太直白了,理解它们几乎不费什么周折。
The Arrow And the Song
I shot an arrow into the air,
It fell to earth, I knew not where;
For, so swiftly it flew, the sight
Could not follow it in its flight.
I breathed a song into the air,
It fell to earth, I knew not where;
For who has sight so keen and strong,
That it can follow the flight of song?
Long, long afterward, in an oak
I found the arrow, still unbroke;
And the song, from beginning to end,
I found again in the heart of afriend.
经典作品,绝大多数话不说死的,所谓点到为止,哪里会像Longfellow那样,对射出去的箭和唱出去的歌的最后归宿做那么妇孺皆知的交代?用学术一点的话说,大凡经典都具有多样的意义潜势、纷繁的互文关系、盘错的阅读体验以及欲言又止的表达方式。直愣愣地说,就是都有玩不腻、玩不透的特点。当然,这里的玩家指的是批评家,如Frost的“The road not taken”:
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t 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说了半天,到底两条路有没有区别?他的选择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做出的到底能否算是选择?这还真是智者见智的事情。
作品一旦被批评家认定为经典,基本就被神化。它们不仅被放置在高不可及的神坛上,而且还被他们用厚厚的元文本(metatext)包裹起来。包裹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保存,而是为了刷批评家自己的存在感。经典阅读由此成了朝觐,经典教学则成了有引导的朝觐(guided pilgrimage)。老师就像是一个漓江游的导游,口吐莲花地描述着两岸的岩石,学生们随着老师的形容想象这些愣头愣脑石头所代表的形象。虔诚加心理暗示,他们会觉得越看越像的。当然,就像导游一样,老师的解说词也是批发来的,他们脑子跑的也是别人的马。只是可悲的是,就连批发,老师们自己也只能去一个批发市场,生怕批发市场的多源给学生脑子的跑马场造成混乱,赛道上出现未经批准的马。
对思辨能力杀伤力最大的是经典教学中的考试。考查经典理解时没人在乎经典的微言大义。老师给出的一个中心思想的总结消弭了经典的所有丰富意义潜势。年复一年的训练使学生也养成了一个文本只能有一个思想的习惯。如果读完文本,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学生们会呆呆地指望老师为该经典文本盖棺定论。棺材盖板不钉死了,下课后大家会惶恐不安。当然这惶恐也多半与考试有关系。
这样的经典阅读和教学锻炼的不是思辨而是记忆,当然还有眼力。学生的智力活动仅限于在文本中去寻找支持批评家阐释的文本证据。这样的经典教学堕落成了单向、单一、单调的举证活动。学生独立思考之马,也包括老师的、甚至作者的,统统地被关在马厩里。虽然学生读的可以是经典,但他们其实是透过批评家一层又一层的包裹布揣摩原著。
如此看来,经典阅读的祸害还大于一般阅读。一般阅读就是堕落成拜读,我们也就是把自己的脑子让那个作家思想之马溜达溜达,但经典却完全不同了。因为是经典,大家膜拜之情油然而生。凡是膜拜的背后都有自卑感的控制。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都会觉得自己的认知水平不可能发掘出经典的精微奥博。一个令人不安的结果就是我们不仅拜倒在经典之下,而且还趴在所谓经典的解释权威的面前。在经典阅读或教学过程中,跑马场上甚至都看不到经典作者马匹了。悠然信步的是那些批评家们。一本经典的确立肥了一小撮批评家,但也儍了一大群老实巴交的读者。所以,读好书或者读经典未必是好事情。
所以,为了不使经典阅读成为祸害,一定要把经典当成普通的书去读。唯有去经典神化,我们才敢充分调动我们自己的思维能力、知识体系和生活体验,才能在经典里发现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哲理真谛。唯有在经典中找到了自己独特的体验,经典对我们才有实实在在的意义。不然,虽然该书是其他人的经典拜读的意思,但由于你不能与之自由对话,它就成不了你的经典。跟着别人去死磕自己无法理解的经典,有害无益。英语的谚语还是有点道理的:One man’s food is another man’s poison。
经典阅读也一定不能是朝觐。阅读经典不需要虔诚。Ricoeur对于阅读有个非常生动的比喻:阅读是演奏。作品是乐谱,读者则是演奏家。[13]
他人的演奏技巧再高,还是他人的解读。只有自己去演奏乐谱,文本无穷演绎变化的奥秘才能被体验。每次阅读和每次演奏一样,不是为了终结乐谱,而是对乐谱丰富意义潜势一种新的实现。这也是为什么大批评家Sontag极力反对把阐释作为阅读目的的原因。[14]
把阐释作为目的的阅读如同对乐谱做最后的演奏。阅读结束后,作品的生命也终结了。阅读如同演奏,不是终结而是开启文本的生命之旅。
当然,我这里也不是说不要批评家了,他们的研究会大大丰富我们对经典的理解。还是Ricoeur的比喻,批评家对我们的演奏会有帮助,但演奏乐谱的一定是我们自己,激活音乐符号的一定是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自己的情感和我们自己的刹那感触,正如鲁迅所言,“……并非要大家不看批评,不过说看了之后,仍要看看本书,自己思索,自己做主。看别的书也一样,仍要自己思索,自己观察。”[15]
参考文献
[1]Essays of Schopenhauer.Rudolf Dircks tr. APenn State Electronic Classics Series Publication. 2005. p. 54.
[2]ibid. p.54
[3]ibid. p. 51
[4]ibid. p. 51.
[5]ibid. p. 51.
[6]ibid. p. 51.
[7]ibid. p.51.
[8]ibid. p.54.
[9]ibid. p. 55.
[10]钱理群:为什么要读经典?
[11]鲁迅:读书杂谈.
[12]陈独秀:偶像破坏论
[13]Ricoeur, P. 1976.Interpretation Theory:Discourse and the surplus of meaning. For Worth, Texas: The Texas Christian University Press.
[14]Sontag, S. 1966. Against interpretation In. S. Sontag. ed.Against Interpretation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Picador. 3-14
[15]鲁迅:读书杂谈.
(本文作者系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拜读的意思,院长。经作者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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