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就很喜欢合欢花。小时候上学路上就有一棵。
记忆中我们小时候，路边开花的树很少，那时候，生活里，很少看见开花，连油菜花都似乎很少见到。那时候父母老师们都那么热切地要把无产阶级的实用主义思想灌注进我们的心田。我们可以记住很多野菜野果的名字，比如酸叶子，马齿苋，灰灰菜，苗线，桑果，瓢果子，灯笼果……这些名字是都可以吃的，小小孩跟在大小孩的屁股后面，野地里疯到天黑回家，肚子里是已经塞下了不少这些野菜野果了，没法当时吃的马齿苋灰灰菜，口袋里塞满回家就掏出来交给妈妈做晚饭吃。
这些野菜野果，既是一群孩子野玩的玩具也是解馋的美食。奔到野地里，眼睛里充满着它们，谁也不会注意，野花是啥时候开的，野花开在哪里了。所以到了80年代一首港台歌曲流行开来“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就觉得奇怪，谁采野花啦，路边有野花吗？零星一点路边狭条地种的多是大蒜大葱啊……
那个时候有一种堪比果实的一树花开，是槐花，因为槐花开放的季节，当地的农户会过节一样地一篮一篮地采回家做饼蒸包子吃炒鸡蛋给老爸下酒吃……而我们家是南方移民，不会吃槐花，爸爸妈妈却总是一到季节就想尽办法弄回一瓶槐花蜜，晚上每人冲一碗蜜水喝，清香甜蜜，一夜好梦。
因为有用，所以记忆最浓重的花开，会被大家不断提醒的花开，会踮起脚跟不断攀枝头观察的花开，只有槐花开。
灿烂童年的记忆里没有一树花开也实在是狼狈，翻开心田深处，庆幸真真还有一树花开，就是一棵合欢。一到季节，这棵开花的合欢，就在放学路上的那座桥头高高绽放。她的绽放并不是先从色彩上吸引你，她总是让你走路的风里忽然落下一缕清香，惊喜得你一抬头，哦合欢开了！高处的枝头，一点一点的淡粉就熠熠生光，于是忽然间小心脏里就有温暖漾漾开去。这份温暖和美好的荡漾，不是野菜野果和一树槐花盛开时候，那份厚重的获得感，颤抖的占有欲望，跟父母邀功时候的得意，街坊邻居眼睛里看着你羡慕的骄傲感能够替代的。
思绪里那么清晰的一树花开，不是味觉甚至不是嗅觉，而就是一抬头满眼的粉红。她绿蓬蓬的树梢头，缀满的粉色绒花，是那个时代我的灰色世界里的灿烂星辰。
后来听到一首好听的外国歌曲《雪绒花》，就这一个名字就让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着迷。不知道雪绒花到底怎样，但我脑补的画面就是那一树粉色的花，绒球上粘着白雪，从翠绿浓密的枝叶里缓缓飘落到铺垫着厚厚一层雪的地面，音乐的节奏就是花朵飘飞的节奏。只是雪地上粉色越积越多枝头的花朵永远不少……我们的童年，有限的童话阅读却有无限的童话想象。
于是，从此，只要看见一树合欢花开，心里就哼唱起《雪绒花》的悠远乐声，一听见《雪绒花》的曲调，眼里就盛开一树淡粉的花朵……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她还有一个这么温暖的名字， 叫合欢。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就用雪绒花，称呼合欢花。跟别的孩子叙述这棵树的时候，很灵验，我只要说“……就在就那棵雪绒花下集合，粉色的雪绒花”大家就都立刻心领神会。那是80年代中期之前的童年和少年时候，灰色的记忆里，就这一株粉色的花开。清雅的气息。还有她毛绒绒的花朵，那么柔软和那么浪漫。
十五岁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这以后，很长的岁月里，眼睛里再没有闪现过花开的样子，一并还将童年记忆里的这树开花的合欢，尘封。
再后来读史铁生的文章，读第一篇就是他的《合欢树》，文中的妈妈，跟十岁的史铁生比作文斗气时候的活泼调皮，为二十岁的截瘫儿白了头的痛苦无奈，为帮助儿子接受生活时候的煎熬的忧伤，都令我动容。比起这对母子的苦难，我们所有的经历都是一场嬉戏。
记住了《合欢树》这篇文章，也记住了一棵树的名字，这是一棵怎样的树呢？史铁生书上说，妈妈是在路边挖的刚出土的小苗，一开始被当做含羞草的。后来一度以为她死了，但是再后来，这棵草长成大树，盆子呆不下了移种到窗前。再再后来，母亲去世了，家搬走了合欢年年开花，长到房高了，成了老邻居们怀念史铁生母亲的念想。这是一棵怎样树呢，她开怎样的花？
这棵神奇的树！一棵顽强活着并且活出花开的树，一棵记录故事寄托希望与情怀的树。一棵名字听一遍就忘不了的开花的树，到底是怎样的一棵开花的树呢？
文学的魅力就在这里，她用文字打开了你的想象，启动了你的情怀。于是有一天夜晚忽然想起这棵树，就使用最新学会的网络技术上网搜索了这个名字，图片打开，立刻，那蓬勃的粉色的绒绒就崭新地跃然屏幕。
原来是她！童年少年十年灰色记忆里的那一丛唯一鲜美的色彩。到了这个时候，合欢花和粉色的绒花，合欢树和枝丫恣意绿叶浓密的的树木才“名副其实”地融合一体。
于是，再忙里偷闲四处行走的时候，就发现，白天单位的院子里，晚上小区的院子里，去超市的路上，公园的小径两边，甚至坐在校车清晨从城市穿过，也一眼就看见，河边深绿的树丛里，粉色合欢开着她安静的朵朵。
原来，不是我们的生活里缺少花朵，而是我从20岁奔向40岁的年纪里，失却了看见花朵的心境。来自父辈的那番实用主义教育，真正影响的不是我15岁以前的童年，而是15岁到40岁的生机蓬勃。
忽然惊醒，我有没有把这样的实用主义继续灌注到我的孩子们的心田？我有没有用我的实用主义让他们的世界没有过一树花开？
那一天，从街上走过，看见老幼儿园那边的老宅边上，成排长着枝丫纵横的合欢老树。这排树孩子读幼儿园时候就应该在的，可是接接送送三年，我都没有发现这儿有一排开着我童年童话的树。
眼面前秋冬正悍花期早已过，树根处掉落一地的黑褐色荚果。原来合欢不仅开花也会结子啊。自从知道合欢就是那树粉色的清香淡雅的一树以后，就一直想在自家门前庭院里种上几棵。既然合欢开花结果，那这个扁平的褐色荚果，该可以播种吧？史铁生的妈妈当初路边发现的她就是一棵含羞草的模样啊。
在树下转悠，捡了一口袋合欢荚果。回家路上在小区的路边随意撒了两把，又在我自己的门前的红叶石楠丛里埋了几串。那天的确是一个无聊的周末，一个人的周末，后来的周末还有各种无聊和忙碌。合欢果荚的事情很快就忘却了，谁会去牢记一个无聊的周末的荒唐事。
冬去春来，春来秋去合欢果，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天在门前花园里转，忽然看见树丛里几棵含羞草一样的植物，天呀，是合欢吗？
这以后过几天去看一次，她长得很快。数一数，一共五棵。立在红叶石楠春天的树根里绿得娇贵又羞怯，真的很像含羞草，根本不像一棵树。作为草的形象，她躲在树丛里安全安静地生长了两年，她的绿色就高出了红叶石楠了。我在心里巴望着她们长高长高长成开粉色花朵的大树。可是，花匠修剪红叶石楠的时候，一锅端，合欢被一剪刀削掉了一头青翠。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谁让我当初种子埋在了石楠的边上。花匠总是在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帮忙，他是老师傅认准了自己那套庭前屋后的种植理论。就这样，看着五棵变成了两棵。在看着她们长出来剪了去，剪了去长出来……她们生长在红叶石楠的丛林间，却总是高高地迎风张扬着她们那几枝完全不含羞的绿色枝条剪一次再长出来就更粗壮一点。
直到今年夏天，连续大热，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枯萎了不少。被我们呵护了好几年的杜鹃又枯死了好几株。院子里各种种植的花木矮下去荒草倒高出来不少。唯两株合欢，哗然健硕地在红叶石楠的上空枝丫招展，绿得耀眼。花匠很久没来了，他再来，应该不会忍心砍去这旺盛的枝条吧。而且我坚信，这样的粗壮，老花匠是没有力气去对付她的了。我只等她在我的窗前开一树粉灿灿
的回忆 。
忽然想起跟她一起播撒在小区路边的果荚，那天特地慢步过去看看，哇，三棵合欢，已经长成路边不可小觑的树木，她们含羞草的模样我都没有见过，就豁然三株青春昂扬的树木。
如此，就忽然明白史铁生给那篇文章起名《合欢树》的意义，不仅仅只是母子情深相伴人生的温暖和遗憾，他和母亲一定都是熟谙合欢树的容易活的这个生命特质。活着，无需关照，枝丫恣意不受拘束。有土就活见风就长，开花时候自开花，結荚季节自播种。
门前种过合欢，我更懂合欢的朴素。热闹的花朵，无需刻意；顽强的人生从来不是做戏。我的小院，我的小区，有我播种的五株合欢，我想有一天她开花的时候，也一定会从高空落下一缕清香引得一个孩子抬头，看见童话里的烛光……
偶然读到一首古诗《合欢》，是三国魏嵇康所作。
夜合枝头别有春，坐含风露入清晨，
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我与嵇康同感合欢的美妙就在她的恣意，高处自赏的姿态。然而细读此诗，还是在尽力解释“合欢”之“合”的。合欢花白天开放夜晚闭合。合，是关闭之意。合欢花开平常易见，但是你看见过采一把梅花桃花梨花，甚至采一朵牡丹月季荷花的人，但是你看不到有谁会采一枝合欢花在手上招摇。合欢花开在高处，你采不到！即便你采到，合欢花离枝即合，完全不给你一个好脸色。这就是她的傲娇。
如此一想，就觉得还是嵇康的诗歌保持着“合欢”之“合”的本意。盛开为“欢”这个无需再玩文字解释的游戏，闭合之“欢”，自得其乐的“合欢”，应该是符合此花的生物特性的，古人给一株植物起名字，首先应该是一份植物生理现象的概述。尊重原本的生理意义，诗人再赋以人格化的精神美感，诗歌的形式美与内容美才浑然一体。
唐代农学家文学家陆龟蒙在《庭前》一诗里也有对“合欢”的表述。
合欢能解恚，萱草信忘忧。
尽向庭前种，萋萋特地愁。
他的诗歌解尽“合欢”之“欢”。她能替人排除怨愤解去忧愁。农学家的诗歌多少有点科学的意味。查询中医有关著述，果然有：合欢花有宁神作用，有治郁结胸闷、失眠健忘、滋阴补阳、眼疾、神经衰弱等功效……如此，我种合欢庭前两株，实在是无意的巧妙。
忽然心涌暖流，今夏合欢果，她如此此迅猛地在我窗前生长，让我在那些缭乱的夏日里只要站立窗前就即刻看见她的翠绿和矫健，是不是也是天意人生呢？
此时再想史铁生的《合欢树》，又一次深省，史铁生的文字里不是一点生命顽强母子温情的意味，史铁生在极端的困倦中拿起文笔，用文字来寻找自我，获得欢愉，这不正是合欢花的花语吗？再读他的文字，文字里原本就充满人生的忧伤，不幸的命运，早逝的母亲……原来，一棵合欢树，史铁生渴望着借来解忧疗伤啊。
…… ……
窗外，一天大雨，暮色四合……不想在这样的解读气氛里感伤落笔，又去翻找李渔《闲情偶寄》，相信他定会对合欢这样的花木有所记述。果然有。《闲情偶寄》合欢篇中说：“栽之之法，《花谱》不详，非不详也，以作谱之人，非真能合欢之人也……植之闺房者，合欢之花宜置合欢之地……灌勿肥水，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李渔还言之凿凿地说：“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李渔调皮，但是对合欢的喜爱显而易见。只是这调皮，把合欢弄成了男女之欢实在又绝妙又马虎啊。
忽然想发问， 李渔如果活在当下，可以解忧的世俗之乐无穷多了，他还会在文字里“闲情偶寄”吗？ 他还会有那么多的调皮又正经的花语奉献给世人吗？
那么，文字里，是欢乐多还是忧伤多呢？……好吧，落笔吧！
合欢自开合，忧乐复始忧。夜色已经四闭，今天的文字就开放到这里罢，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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